又下雨了。
民国23年的上海，笼罩着白茫茫的雨幕。法租界的哥特式教堂里，钟声敲响了七下。黄浦江在烟雨之中泛着滚滚浊浪。
天色将晚，又是雨夜，即使是繁华的大上海，也冷清了许多，往日人来人往的南京东路上空无一人，“东亚中西大菜楼”的招牌在雨中发着红光。有轨电车沿着轨道缓缓开来，车长举着铃铛急速地摇晃了几下，立刻有几人用衣服披在头上，从“东亚中西”里的冲向电车，像是落水的人找到了船一样，迅速地钻进了车里。
莫明从“明辉车场”里走出来，大雨立刻扑向他，带着一阵湿润的风，吹斜了他头上的雨帽。他裹紧了雨衣，深情地望着数十米开外电车的红色尾灯，正要拔腿飞奔，然而当他双手**裤袋时，里面却只有两枚铜板在叮当做响。
他叹了口气，看着电车沿着轨道渐行渐远，终于转过身，走进了一条小巷里。
一路淋着雨，当莫明回到他所居住的大杂院的时候，身上早已湿透了。他冲进自己的那间小屋，开了灯，第一件事，就是拿起拖把，迅速地将地上的积水拖干，而后拿起墙角的一个木盆，放在了漏雨处。做完了这一切，他方才脱下湿漉漉的雨衣，扔在了木盆里，长出了一口气。
“我去，这雨可真够大的！”
他又把身上的衣裤脱下，也扔进木盆里，身上只剩一条短裤。而后，他拿起毛巾和脸盆，沿着走廊朝着水房走过去。
“喂，包租婆，怎么没烧热水啊？”莫明穿着短裤，提着一个空空荡荡的水壶，拨开了门帘。
屋里，一个四十岁上下烫着头的大妈抽着一根“母亲牌”香烟，半躺在躺椅之上，正在闭目养神。听到动静，她微微地睁开眼睛，瞥了莫明一眼，就又闭了上去。
她吐出一口烟，懒洋洋地说道：“没有煤了，这么大的雨，要明天才能送，你就洗冷水澡吧，反正都淋了一身了。”
“不是吧...”莫明失望地哀叹着，突然间，他的眼睛突然一亮，双眼像恶狼一样，直勾勾地盯着墙角的绿色热水瓶，就要扑过去。
刹那间，包租婆像是弹弓上的弹丸一样从躺椅上弹射而起，肥胖的身躯迅速地移动，啪的一巴掌打在了莫明的蠢蠢欲动的手腕上：“干什么？就剩这点了，都给了你，我们怎么办！”
“我...”
“还不快滚！”
莫明刚想说些什么，包租婆便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大喊，他慌忙地缩回手，站在门口，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低下了头。这时候，又一阵粗犷的男声从里间传来，像是猛张飞在长坂坡上的咆哮：“吵什么吵，都几点了！”
莫明听到了“包租公”的咆哮，彻底老实了下来。还没等包租婆再次喊出声，他连忙知趣地拿起脸盆，灰溜溜地逃了出去。
莫明呲牙咧嘴地冲完了冷水澡，又洗完了衣服的时候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，他关上灯，躺在了木板床上，怎么也睡不着。
雨水从瓦片的缝隙间穿过，点点滴滴地落在了木盆上，声音很有规律，像是古老的更漏。
他一手搭在额头上，望着一片破旧的屋顶。往事慢慢地回忆上心头。
莫明是个喜欢异想天开的人，用现在的话说，好听点叫“有梦想”，不好听点叫“二货”，总觉得自己可以征伐世界，无所不能。
然而实际上，他并不是无所不能，倒像是“啥都不能。”他出生于河南洛阳的一个山区，家里人都是种地的，好几代都没出过有出息的人，而他更是长得细胳膊细腿，连农活都不怎么干得动，即使是在山村里，他都是个人人瞧不起的“废材”。
然而莫明却并不屈服，从小听过的故事里，穷书生总能勾搭到大小姐，让他相信命运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改变的。几年前正值学生运动的高峰，“自由。平等”的口号喊得震天响，终于传到了山村里。莫明没念过一天书，却也受到了感染，一度沉寂的希望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。于是乎，他扒着绿皮火车，来到了上海，打算在这里创造一番不平凡的事业，最后衣锦还乡！
然而现实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。来到了上海，他才发现自己是文不能拿笔，武不能提刀，更兼长得也不好看，连酒店的门童他都当不上。
废材到哪都是废材。
好在他有个朋友也在上海拉车，经他介绍，车厂老板好歹才同意了，他也拉起了车。
在上海，拉黄包车的人并不少见，然而像莫明这样，胳膊还没车辕粗的，倒也真是朵奇葩。最适合拉车的身材应该是又矮又壮，力气大，下盘稳，像莫明这样又高又瘦的细竹竿...当反面教材倒是正好。就这样，他累死累活干了几年，挣得钱却仅仅够自己的花销。
可即便如此，莫明也没有放弃对命运的挑战。穷书生和大小姐的故事依然打动着他，让他相信，自己也有一天可以逆袭，抱得美人归。
终于，他也下定决心，开始了行动。今天是七夕之夜，他拿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存款，来到了法租界的花店，买了一束被称为“没贵”的东西，来到了他所仰慕的那个大小姐的洋楼。苦等了大半个下午之后，他终于看到他的大小姐穿着校服，跟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来。
莫明鼓起勇气，整了整褂子的领口，捧着“没贵”，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。
当大小姐第一眼看到一个车夫捧着花，一脸殷勤的笑朝她走来的时候，她的内心其实是激动的，在同学们的惊呼声中，她幻想着，她的白马王子从车上走下来，微笑着，拉起她的手...
然而，那车上却空无一人...
先是同学们又发出了阵阵惊叫，而后大小姐的脸色也像天色一样，迅速地阴云密布。
想象着，如果有人约你在凯宾斯基相亲，你穿戴一新欣然赴约的时候，才发现和你约会的却是凯宾斯基的服务生...嗯，大概就是这种感觉。
“啊！流氓啊！”
大小姐不愧是音乐学院的，连尖叫声都格外的高亢。
洋楼里的仆人们听到动静，都迅速地操家伙，冲了出来。莫明见势不妙，把玫瑰扔到车上，拉着车，跑得比兔子还快。拉了几年车，他好歹练出了这么一项特长来。
“哼什么意思嘛，‘流氓’，我明明还什么都没干呢！亏我每次送她回家的时候，都少收一分钱！”
莫明在床上长吁短叹。这一次，他似乎是受了重创，原本坚定不移地向命运挑战的心开始动摇，这次他再也想不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来安慰自己了。
他终于明白了，原来无论时代怎么变迁，永远有人高贵，有人低贱，很不幸，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里，他莫明却始终是最低的那一等。他要是早生100年，在那个父母包办婚姻的年代里，注定没有那个媒人会踏进他们家的门，他只能默默地孤独一生。或者再晚生100年，他就会明白，这世上有个词是专门用来形容他的：**丝，他还是要“注孤生”。
废材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废材。
莫明突然很讨厌世间的不平等，因为他总是在这不平等中，处于不利的地位。
也许今后，他会彻底放弃做白日梦的毛病，老老实实地拉一辈子车，混吃等死了吧。
这就是他悲凉的一生吗？
莫明突然很想哭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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